从今天开始, 打算花两三篇文章写一下科学哲学。 书单上相关的有五本书:
- 波普尔,科学发现的逻辑
- 库恩,科学革命的结构
- 怀特海,科学与近代世界
- 西蒙,人工物的科学
- 莫诺,偶然性与必然性
这几位都是科学哲学界鼎鼎大名的人物, 尤其是波普尔和库恩,可以说两人的大作是科学哲学发展路径上的两次跃升。 但今天先不说他们。先读读莫诺的这本小册子: 偶然性和必然性,副标题是略论现代生物学的自然哲学。
找书的时候在网上搜了搜,这本书的中译本只有1977年的版本。于是去孔夫子网上买了一本二手书。到手一看,书上盖着贵州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的章, 封页还有借阅卡,从1988年到1995年有四个人借过这本书。书是作为内部资料出版的,是不是很奇怪?翻开书,首先是书的译者,上海自然哲学编译组写的导言:一部反马克思主义的自然哲学著作。。。
以下直接摘抄第一段:偶然性与必然性一书, 是直接攻击唯物辩证法,把矛头对着无产阶级革命导师的一株大毒草。
一本科学哲学的小书有这么厉害? 以致于只是当年作为批判对象翻译了,后来再不出版了?(也许有出版我不知道)莫诺其实是个法国分子生物学家,并不是专业搞哲学的,他本人的主要科学贡献是研究分子基础上基因的调控机制, 并且拿了1965年的诺贝尔生理医学奖。莫诺是第一个预言mRNA存在的人,因为当下病毒的肆虐,这个名称大家已经很熟悉了。
莫诺的这本偶然性与必然性,主要内容其实挺简单。开篇引用了德谟克利特的名言—世间万物皆出于偶然和必然。 随后又摘抄了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,加缪说:人们必须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。这是什么意思?
莫诺的书里,首先讨论了人造物和自然造物的区别,这对我们熟悉的地球环境是显然的。但是如果人类去了火星,怎么判断火星上是否曾经有智慧生物存在呢?也就是说在火星上能否区分火星人造物和自然造物吗?问题就没那么简单了。 莫诺举的例子包括: 一匹马和一辆汽车本质区别是啥?问题的关键是莫诺想区分自然,生物和机器。尤其是生物有什么不一样?莫诺认为生物有三种属性,目的性,自主形态发生, 繁殖的不变性。
莫诺回顾了历史上试图对生物特殊性的解释, 包括活力论和万物有灵论, 然后就开始“大肆攻击”自然辩证法了。他认为,黑格尔的辩证法是唯心的,讨论的是思维演化的辩证过程。黑格尔并不关心自然本身的规律,只关心体现在思维过程中的经验知识。 而自然辩证法,从唯心走到了唯物,认为辩证法是一切自然物质的运动规律。这包括如下主要观点:
- 一切皆动。运动是物质的存在方式。
- 运动由矛盾驱动,对立统一,螺旋上升。(辩证法)
- 所有的思维都来源于实践活动。
- 思维是客观世界的反映,也就对应了自然的运动,两者都是辩证的。
莫诺攻击自然辩证法的理由是:以上命题其实假设了思维和自然世界的完全对应关系。但是思维只是局部的和片面的。 因为有了自然界的辩证唯物主义,所有就有了人类社会的历史唯物主义?这种联系本身是经不起推敲的;对立统一,螺旋上升?似乎自然的运动也是向上的积极的,然而事实并不总是如此;一切皆动,没有不变性存在吗?就有李森科否定基因遗传学。
随后莫诺回到了他的专业领域,讨论了蛋白质酶是怎么从无序中创造有序的,他说这个过程非常像麦克斯韦妖,通过消耗一点化学势能,就能创造复杂的化合物。 在莫诺的时代,还没有复杂系统和耗散结构。 但是莫诺已经明确指出了麦克斯韦妖利用的信息本身也要消耗能量,相当于输入了负熵。
在这之后,莫诺又借用控制论的观点进一步讨论生物的调控机制。有意思的是,维纳的控制论在1950年代曾经被苏联人批判过,说控制论把人当做机器,否定了人的独特性,是大毒草。 这段历史在控制论的中译本前言里有介绍,这里不展开了。
总之,莫诺在分子水平上看到了生物怎么合成各种复杂的化合物,实现从无序到有序的, 所以他不觉得这是否定之否定。 讨论了生物的基础是DNA的不变性之后。他进一步用进化的机制来解释不变性和可变性,也就是必然性和偶然性。在他看来,进化起源于偶然。 他特别讨论了人类语言的出现,认为语言主要是后天发育过程中习得的。
莫诺在全书的最后,提出了知识伦理学。他认为做为现代社会的基石,通过科学手段研究客观世界获取的知识,可以自证自己的伦理价值。 对知识没有预设, 发现什么,运用什么。 知识就是正义! 所以西西弗斯必然是幸福的。当然,因为没有什么是历史必然,偶然就代表自由选择。
所以本书前言的批判文章里说: 莫诺的不变性是为资本主义不变站台; 历史发展不是纯粹的偶然,取代资本主义是历史的必然。 莫诺否定自然辩证法,就必然成为被垄断资本主义奉为主流思想的存在主义。书的开篇引用的加缪就是个著名的存在主义大毒草作家。
历史上, 1976年,莫诺66岁时候患白血病去世,死前是法国巴斯德研究所所长。本文没有介绍莫诺的生平,作为一个著名成功的学者,他出生优渥,妻子是个考古学家,有一对双胞胎,分别成长为物理学家和地质学家,除了二战时参加过法国抵抗运动,冒了些小风险外,长居戛纳,一生平安。
40多年过去了,莫诺的偶然性和必然性,只有在旧书摊上才能偶然看见,这是历史的必然。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已经不剩多少偶然性了。在必然面前,大家陆续躺平。沿用加缪的说法, 躺平就是幸福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