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碗炸酱面

早几年有个动画电影叫料理鼠王。本身的剧情是标准的美国励志通俗片。但其中有若干情节令人印象深刻。其中令我记忆犹新的一幕是, 料理鼠王的店来了一个著名美食评论家,影响之大可以一言决定店的生死。此公对老鼠有偏见,一进门就板着脸,一言不发的坐在桌旁等菜。然而当他用叉子把料理鼠王的菜放进嘴里的一刻,画面定格。一瞬间,熟悉的妈妈做菜的味道令他的情感崩塌,手中的餐具落地,脑海中回忆起少年的自己站在被午后阳光充满的厨房门口,正在做饭的慈祥的妈妈对他回头微笑。那可能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。食物唤起的情感,常常能直击心灵。今天就来闲谈家常一顿饭。

家母是陕西人。在中国北方,面食是最普遍的主食,各地都有不同的做法。因为各种原因,大家看到的面食馆子最多的是兰州拉面,其次是山西面馆,陕西面馆的数量大概排第三。这个排位仅凭个人印象,不一定准确。陕西面馆只排第三,然而经常有进了一个陕西面馆,却发现卖的是陕西刀削面的尴尬场景。

为何有挂羊头卖狗肉的陕西面馆,可能要从陕西面食的特点说起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三秦大地的给人的普遍印象是实在,往好里说是淳朴,往坏里说是有点土。 性格如此,做的面食也不例外。陕西的面食做起来最费功夫,最有代表性的岐山擀面条,活面要到位,揉面要到位,还要用特长的擀面棍擀成一张处处薄厚均匀的面皮,再用刀切成细条。这样的面条,下锅煮后呈半透明状态,口感非常劲道。类似的工序早就有所谓压面机做出的机器面条。机器面条虽然差强人意,胜在成本底。为此真正用人工费时费力做的要特别称为手工面,可以卖的贵些。然而就算如此,能做到位的也少之又少。要强调是手工面,又有人工成本综合考虑,还是挑简单做法来的更为省力。陕西馆子卖山西面就不足为怪了。

说到面,先说历史。 作为面条原料的小麦被人类栽培的历史可以上溯到1万年前,主要是在中亚地区发源。被驯化以后,小麦就在世界各地广泛传播,因为是面从西来,在中国的传播是沿着黄河扩散,最后传到南方。躲在黄河几字形之下的关中三秦正是中国较早种植小麦的地区。

作为小麦经过深加工后才能做出的面条,出现的年代晚的多。史书上记载的面条大约最早可见的是东汉,那会儿所有的面食都叫饼。饼又有蒸饼,汤饼,蝎饼,金饼,索饼等。其中汤饼就是用手把面撕成片状放进水里煮熟,类似现在的面片。而索饼可能就是早期的面条。

到魏晋时,应当已经有接近现代的面条。世说新语里有个段子:何平叔美姿仪,面至白。魏明帝疑其傅粉,正夏月,与热汤饼。既啖,大汗出,以朱衣自拭,色转皎然。何平叔(何晏)是当时的美男子,是个白面小生,皇上怀疑他脸上擦了粉,(又不好当面问)于是大夏天的请他吃热汤面,结果何晏吃的大汗淋漓,用红色的衣服袖子擦汗,结果脸上染了色,白丽透红更美了。这个段子告诉我们:皇上会用计,衣服会掉色。现今的年青男女如果怀疑对方脸上有粉看不清本来面目,可以请她(他)吃一碗热汤面。

面条正式称为面条,要到宋代了。宋代商业发达,有很多大城市, 东京梦华录,梦梁录等书里都有面条相关的记载,有插肉面,桐皮熟脍面,三鲜面,丝鸡面,盐煎面,笋泼肉面,炒鸡面,大熬面,炒鳝鱼面,银丝冷淘,卷鱼面,笋菜淘面,笋辣面等等。光看名字,就可以大致想象是怎么做的,种类之多,不亚于今天。宋朝还发明了挂面,可以方面旅人速食。

今天常吃的手工面,抻面最早的文字记载见于明代:宋诩的宋式养生部里详细记载了扯(抻)面的做法:用少盐入水和面,一斤为率。即匀,沃香油少许,夏月以油单纸微覆一时,冬月则覆一宿,余分切如巨擎,渐以两手扯长,缠络于直指,将指,无名指之间,为细条。先做沸汤,随扯现煮,视其熟而先浮者先取之,齑汤同前制。这大概跟现代的拉面,扯面没什么区别的,煮完捞出来放汤里就是拉面,上浇头就是扯面。

我在家中常吃的面,与上述做法几乎完全相同。要做好抻面,文中两个字即匀,是关键。 面要匀,得揉,揉面的过程除了让面和水更均匀的混合,揉开只有表面进水形成的小面疙瘩以外,更重要的是面中结构的形成。面刚和水的时候,主要靠水合淀粉的胶状形态,这时候是很粘的。在揉的过程中,其中的蛋白质慢慢形成分子长链,面筋开始出现,面就慢慢的不沾手了。蛋白质最后构成的网状结构配合水合淀粉的胶体,和好的面就有很好的韧性和延展性。可以拉成很细的丝,也可以抻出半透明的膜,这是面条好口感的基础。 把揉好的面静置一段时间,所谓醒面,也是有利于这个结构的生成。醒面时间不能太长,时间长了面就发酵过头了。所以宋诩说夏一时,冬一宿。

对北方人来说,筋道的面条是一碗好面的基础。能让面条出彩的, 是汤头或者浇头。著名的牛肉面,精华在如何熬出牛肉汤。而我的个人口味,更喜欢浇头拌面。自家常做的浇头是炸酱,因此心中最爱的是炸酱(抻)面。

最近这些年,帝都的街头多了各种所谓老北京传统美食,甚至什么汽水,酸奶也要挂上老北京的名号。炸酱面也是其中之一。南城某著名老北京炸酱面馆,店员一色的民国装扮,肩膀搭条白毛巾,互称店小二,有人进门就齐声大喊:客官请好。完全靠噱头揽客,恐怕是挣慕名而来旅游客的钱。一时生意竟也不错,然而面条口味不敢恭维,号称是手工,粗而不劲道,可能半是机器,半是手工,面活的不到位。

北京人确实有吃炸酱面的传统,然而这是家常小食,过去基本没见有卖炸酱面的馆子,那还有专门吃炸酱面的馆子。老北京的生活态度是雅静安逸,饭馆是用来消磨时光的,也没有进门大喊,各种聒噪的道理。

作为四季常吃的家常一顿饭,炸酱面的制作并不复杂,也没有饭馆那么多噱头,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讲究。真讲究的地方,在搭配。做好一碗面,除了前面说过的面条功夫口感外,要荤素搭配,酱料搭配,鲜陈搭配,。

炸酱面的酱顾名思义是炸出来的, 而用来炸的酱,正经的做法要用黄酱搭配一点甜面酱来炸。其中黄酱是大豆做的,有醇香。甜面酱是用面粉来发酵的,有甜香可以改善口感。炸酱时用的肉丁最好是肥瘦结合的五花肉。酱要炸好,火候要到家,最好小火慢慢炸半个钟头。出锅撒上葱花。素的炸酱搭荤的肉丁,酱的本身用豆搭面,搭配好,火候到,这样的酱吃起来才,鲜,香,醇,浓,滑。

有面有酱,已经可以吃了,但是要吃好,还要有切好的各种蔬菜面码。酱是陈酱,蔬菜是为新鲜,这是鲜陈搭配。在外面所谓的老北京炸酱面馆,面码一上8样,10样,过犹不及。面码有个两三样足以。真讲究的是时令,要应季。 春天有香椿芽和菠菜,夏天可用黄瓜和小萝卜,秋天能选得花样就多了,胡萝卜,芹菜,甚至玉米,毛豆。到了冬天老北京就吃大白菜,因为没有别的。

做好一碗面,并不需要出多大力气,然而要花足够的时间,料也要搭配,精选。而吃面,更是要细嚼慢咽,慢慢品味,只为消磨时光。这是传统中国文化的生活态度。平淡中有一点优雅。在现代的快节奏生活里,已经不剩几许。

能吃上一碗母亲做的炸酱面,是一种享受。再联想到这一碗面中的历史和文化,顿感幸福。